鸽了算了

《芯火》第一章 「长安又十月,两别已十年」

十月长安,秋雨微凉。

从明德门入城,经“天街”至开明坊南街,便能看到一客栈曰“青阙”,已在坊中开了十余年。

平日里来青阙客栈的都是些出入南门的商队,或是为了一盏峨眉竹叶青慕名而来的茶客。

峨眉竹叶青乃巴蜀所产,多数都供入皇城,而外城居住的人要是想喝一杯峨眉竹叶青,只能来此客栈。而青阙之青字,便是指这峨眉竹叶青。


唐烨由明德门入城沿朱雀大街向北,她奔波数日方才从益州到了长安,路上便听闻青阙的竹叶青乃长安上品好茶,别地都寻不得,于是驭马直奔开明坊。可不知今日是怎么了,青阙客栈中座无虚席,只听有曲声自屋内传出,品茶用膳的客人都像是着魔了一般,安静而专注,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唐烨等了有一刻,才等到了一个屋角的位子。


“这位客官!里头空出个小桌,您要是不嫌弃就先进屋坐吧,今天下雨,屋外冷。”店小二擦擦额上的汗说到。


“无妨,你把马牵去喂了便可。”说着从荷包中随手拿了几钱给小二。


小二收下钱,应了声“喏”,牵着马由屋侧去了后院,走前又作了一揖道:“在下焦然,客官有什么吩咐直接叫我便是。”


唐烨看那小二年纪轻轻,面相也清秀,不像下苦人的样子,周围人多,也不好多问,便抬脚进了屋。屋内正中靠里的位置摆了一座小台,正有一青衣女子素手拨弄琵琶,和声而歌,屋内客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见焦然进了屋,唐烨便挥手招他过去问到:“你们家客栈今日怎么这么多客?我听别人说这里平日清静得很。”


“客必是今日才到长安,有所不知,这位姑娘本是扬州琵琶坊的教坊姑娘,姓曲名天瑜,前几天才到长安来,刚巧就接了我们掌柜之邀来献艺,也算是有了落脚处,”焦然说着回头看了看屋里那些个魂魄出窍的客人,“今日这些客有好些从前没来过的,听说了这位姑娘是琵琶坊的,才来了我家店。”


“原来如此。劳烦您一盏峨眉竹叶青,再随意拿些简单糕点。”


“喏。”


唐烨饮了茶吃了糕点,有些烦了屋内的闷,看日头还不到晌午,便起身出门,负手逛到了后院。只见这客栈丝毫没有客栈的样子,更像极了大户庭院,前屋便有三层,一层便是方才的前厅,而上两层大概都是些价高的单间,中庭有一小池塘,植荷花,饰以曲折木栈道,远处池畔有一八角小亭,后屋只有两层,环绕三面,想来该是客人住处。沿着池塘走,向东过小门便能进到另一个小院,看起来都是库房和马厩,堆了许多喂马的干草。


“这位客,此地不方便外人来,若要歇息了我便为客寻个房间。”喂马的焦然转身来拿马草,恰好看到了到处瞎转闯进库房的唐烨。


“歇息倒还不用,但可否留间空房,我在长安办些事情,要住店三日。”


“您放心,后院空房多着呢,”焦然嘴上说着话,手上的活却不停,“客的样子像是奔波了许久,不似那些贵胄。可否告予焦某您打何处来?”


“益州城,来长安帮人传信。”





五日前,益州城西二十里,凤翔山,唐门。


唐煜将竹筒与三锦囊递予唐烨。


“你是为师最机敏的徒儿,此去长安路途遥远,旅费为师皆已备好,路上驿馆多,郡府公文拿好了,便可一路无忧。”


“师父,为何一定要去青阙客栈?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那么多客栈,难道唯青阙一家独大?徒儿只听说那里有上品竹叶青,未曾听过其他名声。”


“青阙客栈虽没什么大名气,但长安城几百客栈,他家最守规矩,不易出乱子。锦囊已和你说过有何用了,还有这竹筒,不能打开看,也不可随意交于他人,出行皆要随身带好。”


“这竹筒足有一剑之长,究竟是何……”


“它能替为师找回来一位十年未见的故人。”


“……明白了,徒儿定会按锦囊行事。”





焦然从唐烨的话中感觉到了“传信”二字并不寻常的分量,却还是忍不住问:“如今传信多是交由便寄信使负责,看您并非是信使,传的一定是江湖消息吧。”


唐烨默不作声,焦然也明白了些。


“客放心,长安的规矩我们都懂,暗线多,消息难守,我们青阙的规矩就是保密,从未走漏过。客在此歇好吃好便是。”


唐烨作了一揖,看日头差不多便回到前厅吃晌午饭,这时曲天瑜已不在厅中作歌了,人也少了很多。唐烨不觉放松下来,边等着饭菜边细细品着茶。


通向东厨的门口站着位女子,看样子是店里的庖厨,不知为何一直看着唐烨,唐烨也不意外——她身着褐色圆领袍,披了薄披风,为了赶路将头发用簪悉数盘起,行程匆忙还未换衣裳,在长安里算是奇装异服了。忽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从账房后探出头来,教那女子回了东厨,紧接着便由那人将饭菜端上桌。


“客官,您的蕃柿炖鱼,慢用。”


蕃柿炖鱼是今年刚出来的新菜式,胡人的蕃柿炖上城北郊渭水里养出的鱼,鲜美至极。唐烨自觉要是能有种无刺的鱼,那才能成一道爽快的好菜。但想要河鱼无刺,不如为母猪插翅。


唐烨用完餐食,从囊中掏出一个竹筒和三个锦囊。这些都是唐煜交给她的,要她在长安的三日中按顺序一日打开一个。拆开第一个锦囊,其中只有“食宿于青阙,访城西怀德张公”一句。


怀德坊张公?初来长安,未曾听闻此人,也不熟怀德坊,还是早些出发去寻他为好。唐烨揽了锦囊,找焦然牵了马,匆匆离去。




一刻前,晌午时分,青阙客栈前厅。


“芋头!你在东厨门口看什么呢?快去帮忙!小然在后院打理库房,晌午这会儿还回不来。”月儿坐在账房快速拨弄着算盘为客人结账,抬头收钱时不经意看见唐毓桐——也就是芋头,倚在后院门框上愣神,好像还盯着屋角的一个茶客。


唐毓桐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这一通话拉回现实里,忙转身跑回东厨,又木然摇了摇头——屋角的那人穿着奇怪,也不拘谨,不知是何人,端了蕃柿炖鱼来,走近了又看到那位客手上的玉镯,做工细致,看来并非寻常人。


“客官。您的蕃柿炖鱼,慢用。”唐毓桐心里想着事,手脚却不停,来来回回端着穿梭在堂中。


可是林秋之今日不在堂中,不知去了哪儿,也没说提前招呼一声,这让今日跑堂的效率低了很多。


“听风这小子!”月儿捏着笔杆,低声暗骂道。


听风是林秋之自己给自己起的字,没什么内涵,只觉得有江湖大侠的逍遥之感,直到前几月下雨时店中来了位德道坊的道人,言其名与字乃是秋日之景,是为“秋月听风至,青云承雨来”,众人这才觉得“听风”这字取得有了些水准,才渐渐愿称林秋之为听风。




长安西市——


城中西市今天有些不同,门口的官府布告牌前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商人、工人、背小孩子的妇人、戴官帽的吏员,都对着牌子指指点点。林秋之悠悠地骑着马,走近了才知道这一群人挤在一起是在看布告,于是跃下马快步挤到牌前,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最显眼的是一列朱笔大字:


“神龙大圣德盛皇帝朱笔赏钱一万诛逆贼尹仁”


尹仁?林秋之楞了一下,就是那个三年前在几百个大内侍卫眼皮子底下刺杀东瀛国使臣后成功溜走的西域人?怎么,他又做了什么震动朝堂的事了?竟然能让圣人御笔批文挂出来?林秋之越往布告后面看,越对这个尹仁愤恨。“他竟然行刺了益州总督李覃?!”旁边突然有个男子惊叫,“就是那个今年洪灾掏了几百万两银钱赈济全益州城百姓的那个李覃?”


“这尹仁果然大逆不道、为所欲为!”林秋之狠狠一掌拍在腰间佩剑的剑格上,转身挤出人群。


恰巧唐烨正匆匆忙忙骑马走过,见此地人多拥挤,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摸了摸自己的背囊。


竹筒怎么……怎么不见了?!


唐烨霎时慌了神,急忙按原路回去找。可周围人多,唐烨又急忙拉着缰绳回身,一不留神撞着了林秋之拴在一旁的马,顾不上许多,拍马而去。希望是不小心落在青阙了。


“哎!你这人咋是个这呢!怼咧我的马就跑咧?”林秋之抬头看见了唐烨,气得吼了句关中话。




此时已是未时之末,青阙客栈里的食客早已散去,只有几个路过此地进店喝酒暖身的客人和几个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的无事吏员。柳息月终于记完了晌午的账,坐在堂中发呆,“听风这小子,不知道又跑哪去了,中午不见来帮忙,现在下午了也不去喂马,一会儿回来了必须要个说法,万不能叫这小子再搪塞了过去!”


“月儿!这边都收拾妥当了,快来吃饭吧!”焦然见月儿不回,便走过来叫,“又想听风呢?这小子啊,铁定是去找王家小少爷了。”


“他又去哄骗人家了?欠教训了!”


焦然见状又给月儿添了杯茶说:“莫气莫气!说骗也不是骗,他动不动就和小少爷玩聪明,听刚刚一个王家府上的家丁说他今早和王家小少爷打赌,最后小少爷输给了他一匹伊犁马呢!”


月儿一听,更来气了。那王家是什么人?他听风惹得起吗?隔三差五就去找那小少爷王青云,万一王家老爷追究起来他能交代得了?


月儿气火正盛时抬眼一瞥,正瞧见林秋之满面愤意大步走进来,看起来比月儿还气。月儿一下就觉得好笑,忙嘲讽道:“呦,谁能把我们的听风大侠气成这幅模样啊?”


林秋之火急火燎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将杯盏胡乱扣在桌上,“那尹仁又杀人了!”


焦然慢悠悠接道:“可是据民间散布的小道消息称,那李覃赈济灾民时发的都是银子,不是谷物粮食。这样想来,尹仁虽是犯了唐律,民间却对他不是很反感,你想过这是为何吗?”


“那又如何!银子也能买粮食!用不完还能留着!”林秋之转头盯着焦然。


一旁听着的月儿却坐不住了:“你可记得今年三月时坊间对李覃的传闻?”


“自然记得!说李覃过去十年贪污了几百万两官银。可他洪灾时用自己的银子赈济灾民,怎么会是贪污税银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然和月儿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们……你们笑什么?!我说的可有误?”


“无误无误,你说的无误,只不过这块榆木有问题!”月儿指着林秋之的头说。


“你们!”林秋之怒道,“反正这尹仁只会做暗地里行刺的勾当,一点光明正大的正气都没有,我林秋之永远都看不起他!”说罢林秋之径直经东厨冲向后院,差点撞倒了出来吃饭的唐毓桐和庖厨叶归。


“记着给楼上的曲姑娘送些茶点!”月儿笑着喊到。


“怎么了?”叶归坐下来问,“我这忙了大半天没出厨房,你们就把听风这小子逼疯了啊!可真有你们的!”叶归摇着头笑道。


视线晃动之间,叶归好像看见角落里的位子旁放了一个长长的单节墨绿色竹筒,“诶?这是哪位客落了卷轴字画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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